作者:杨振宇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本“文艺复兴手册”
(资料图)
作为与维吉尔、贺拉斯齐名的古罗马三大诗人之一,奥维德的文学地位非常高。在奥维德的生花妙笔之下,希腊罗马神话故事被梳理得相当系统而生动。
《变形记》将250多个古希腊罗马神话串联一体,成为一张互相呼应的“神谱”。整部作品分为序诗、引子(天地的开创、四大时代、洪水的传说)、神的故事、男女英雄的故事、历史人物事迹、尾声,构成了一部有机的、一气呵成的诗作。
考古发现,早在罗马时期,奥维德关于希腊神话的叙述就成为壁画创作的主要文本依据。在已经发掘的庞贝2000处住所遗址中,共有184处有神话题材的装饰画。根据画面分析,壁画创作者不再主要遵循荷马史诗的引导,而是以奥维德的描写作为样式依据。譬如伊卡洛斯的坠落、珀尔修斯拯救安德罗墨达等题材的处理,都具有奥维德《变形记》的描写特点。
中世纪时期,奥维德的地位仅次于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而文艺复兴之后,他比维吉尔更有影响力。在文学史上,从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到蒙田、莎士比亚,从弥尔顿、歌德、莫里哀到普希金、乔伊斯、庞德、艾略特,直至谢默斯·希尼、曼德尔施塔姆、布罗茨基等现代作家,都与奥维德有不同程度的神交。在艺术史上,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波提切利、提香和勃鲁盖尔,到巴洛克、洛可可时期的鲁本斯、普桑、贝尔尼尼、委拉斯贵兹、伦勃朗、布歇等,直至罗丹、毕加索等现代主义艺术家,都不断从奥维德的字里行间获得创作的灵感。
有学者认为,奥维德的《变形记》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还是一本古代文明的导览手册,一部神话学的学术指南,一部集科学性与哲学性于一体的百科全书。它不仅是后世诗人们的“圣经”,也是艺术家们的“文艺复兴手册”。
阿波罗与达芙妮
“他善于嗅到幻想的香花和富于创造性的俏皮话。”莎士比亚借《爱的徒劳》中的人物这样赞美奥维德。这句赞美也适用于形容《变形记》对西方艺术史的影响。
在前不久落幕的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中,有一件皮耶罗·德尔·波拉尤奥洛的作品《阿波罗与达芙妮》。这幅小小的木板油画作品讲述了一个非常经典的古希腊神话故事——太阳神阿波罗不小心惹恼了爱神丘比特,丘比特就用金箭射中阿波罗,让他疯狂地爱上了达芙妮。丘比特又用一支铅箭射中了达芙妮,让她强烈地拒绝阿波罗。
我们相信,波拉尤奥洛一定是参考了奥维德的《变形记》,他在这幅作品中描绘了达芙妮被阿波罗追上的瞬间,阿波罗的双手刚刚碰到达芙妮柔软的腰肢,达芙妮的一条腿扎根大地,她伸张的双手变成了月桂树的树枝……
波拉尤奥洛笔下的达芙妮以一种颇为神秘的表情看着阿波罗,在全然拒绝与点头默认之间,给人带来无限的想象。如果将这幅作品与17世纪的吉安·洛伦佐·贝尼尼的大理石雕像《阿波罗与达芙妮》进行对比,我们可以看出两位艺术家不同的处理方式。
那耳喀索斯的脸庞
“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中还有一件珍贵的作品——《那耳喀索斯》,这也是奥维德《变形记》中详细描述的一个主题:
厄科爱上了美少年那耳喀索斯,但那耳喀索斯不爱任何人。厄科徒然在山林中叹息,“身体中的滋润全部化入太空,只剩下声音和骨骼,最后只剩下了声音,据说她的骨头化为顽石了”。而那耳喀索斯则爱上了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爱上了这个无体的空形,把一个影子当作了实体。”最后,在对自己水中倒影的爱恋中,“白中透红的颜色褪落了,精力消损了……”他最后成了水仙花。
上海博物馆展出的这幅作品给了那耳喀索斯一个大特写镜头,将陷入自我迷恋的那耳喀索斯衬托在象征厄科的幽暗顽石之中。画家以达·芬奇式的人物形象刻画了那耳喀索斯有些奇异的脸庞,他的绿叶花环和精致头发、让人几乎形成密集恐惧的裘毛衣领,以及背景深处那种深不可知的蓝色,都预示着某种“迷失”。
如果仔细阅读奥维德《变形记》中的文字,我们对那耳喀索斯的形象会感受更深些:“他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直待在池边,匍匐在绿茵草地上,一双眼睛死盯住池中假象,老也看不够。而丧生之祸,也正是这双眼睛惹出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对奥维德将感觉真实转化为语言真实的写作能力叹为观止。他称,奥维德《变形记》中那段那耳喀索斯和厄科的场景描绘几乎实现了画面和声音、意义和语言的完美结合,差点让此后两千年间的诗人“失业”。
提香与《变形记》
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刚刚结束不久,东一美术馆的“波提切利与文艺复兴”紧接着就开启了。据东一美术馆谢定伟馆长介绍,该馆还将推出“18世纪大师绘画”以及与提香及威尼斯画派相关的展览。波提切利和提香两位文艺复兴大师都曾经从奥维德《变形记》中汲取语言的形象,进而创造出了伟大的艺术作品。
有关波提切利《春》和《维纳斯的诞生》这两件传世名作的论述,已无须赘言。波提切利显然从众多的文献资料与希腊罗马古物中获得视觉资源,借以传达他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深刻感受。这两件作品成为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代表作,也奠定了波提切利在艺术史上的地位。
文艺复兴大师提香曾以奥维德《变形记》中的故事为主题,为西班牙菲利普二世创作了七幅作品——《达那厄》《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珀耳修斯和安德洛墨达》《抢夺欧罗巴》《戴安娜与阿克泰翁》《戴安娜和卡利斯托》《阿克泰翁之死》,分别收藏在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英国国家美术馆、苏格兰爱丁堡国立美术馆等处。提香有意识地将这一系列绘画作品称为“诗画”,旨在表明一种鲜明的态度:绘画借由自身的本体语言,可以获得和诗歌一样的表达品质。提香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现代艺术的“变形”
视觉艺术家们之所以如此迷恋奥维德的《变形记》,不仅是因为被其中的神话故事吸引,根本的原因在于:艺术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变形”能力,是一种“造形”能力。《变形记》中其实有很多与艺术创作直接相关的神话隐喻:皮格马利翁的故事、那耳喀索斯的故事、代达罗斯的故事……这些几乎都是艺术家的形象。
近世以来,罗丹以《变形记》中的故事创作了很多雕塑作品。而现代主义艺术大师毕加索就是一位“变形”大师,他喜欢将前辈大师的杰作“变体”,由此获得自己的创造力与新的语言风格。他将现实世界不断“变形”,重构出新的形象,也热衷于将自己的形象不断“变形”,创造出一生中各种不同的自画像。1930年,他专门为奥维德的《变形记》一书做插图。如今,毕加索的这一系列作品已成为奥维德《变形记》的经典插图了。
据记载,自中世纪后期开始,奥维德因其生花妙笔的能力,被誉为“修辞之王”。这种能力是一种能够在语言中唤起鲜明形象,让我们得以借助语言而展开观想的能力。看与被看,成为奥维德《变形记》中的一个核心。
看与被看,既是奥维德《变形记》里那些神话故事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也是《变形记》与西方艺术史之间紧密相关的联系。一方面,艺术家们借助奥维德《变形记》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与视觉艺术作品;另一方面,这些艺术作品不断塑造出奥维德《变形记》的内涵。奥维德的《变形记》和整个西方艺术史,可谓“相看两不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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